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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标题： [原创]雪国的精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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帖子一览：[原创]雪国的精魂 (新回复在最前,最多列出 6 个)　 [列出所有回复]

kimie 发表于： 2005/03/13 02:33pm

记实文学。这是我2002年日本之旅中最震撼的一件事。将于明年在《少年文艺》发表。

雪国的精魂

叶子与驹子越燃烧起读者不可解的热情，就越增大徒劳，就越迸发出美的光辉，恰似雪国的雪映衬出她们的美一样。
--[日]鹤田欣也
穿过界长长的隧道，便是雪国。夜空下一片苍茫。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。
由美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，将我面前的玻璃窗打开。一股冷空气卷了进来。透过弥漫的风雪，我看见一个手撑红油纸伞的艺妓，提着一只三弦琴盒。她拖着长长的裙摆，身影欣长，酷似《雪国》中那个探出窗外，呼唤着“站长，站长先生”的叶子。是她吗？雪国的精魂，名叫千寻的女孩儿。
我在新泻的茶轩邂逅了舞姬千贺。那时她挽着日本髻，元禄袖的和服，牡丹金纹的窄腰带，束穗中插着银白色的折扇。她的眼帘长而浓密，微微垂着，似乎睡去了一样。
“驹子......”
“啊咧？”
“我是说，你很像驹子。”我笑了笑，顺势品了口茶。
“......啊啊，仓木君......”
“什么？”
“你也看《雪国》？”
“川端的作品我都喜欢。”
“哦哦！”她嫣然一笑，突然把身子蜷缩起来，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裙裾，合上浓密的睫毛，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。
“贺姐，我可以进来吗？”
这是清澈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，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回响。
“千寻么？进来吧。”
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，我首先看见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艺妓，她的红色箭翎花纹布和服与一只桐木三弦琴盒。之后便是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和室门口。
“呀--”由美尖叫起来，扑上来抱住我打转。
秋光惊在门边，笑说：“嗄！你也有记得来日本的一天！”
“什么时候来新泻的？吓死人啊，也不通知的。”由美点了点我的额头。
“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？”
“邮编是东京的，邮票是仙台的，我们哪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！”
“我在京都！”
“要死喽，到日本怎么先跑去别的地方？”由美又叫起来。
“行啦行啦，你们究竟喝不喝茶？”秋光拽了拽由美的衣袂。
于是千贺微笑着站起身，摆上两副茶具。千寻提起裙裾，正坐，用手指拨断了第三根琴弦，换上新弦后把音试调好了，音色十分清越。她有点羞羞答答的神情，摆好架势，直勾勾地盯住我的脸，好像在说“来吧”，就等着对方点歌。
我突然被她的气势压倒了。
“讨厌！你这个客人，真叫人不自然。”千寻轻轻咬着唇，把三弦琴放在膝上，一本正经地打开曲谱，简直判若两人了。
“胡闹！怎么可以与客人这么说话！”千贺正在为由美抹茶，叱了她一句。千寻便低下头拨弄琴弦，不作声了。
“《劝进帐》吧。”由美曲臂枕在脑后。
一股凉意突然间直透肺腑，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充满了三弦琴的回响，与其说是全然感到意外，不如说是完全被征服了。我被虔诚的心所打动，被悔恨的思绪所冲刷了。我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，只好愉快地投身到千寻那艺术魅力的激流之中，任凭它漂浮，冲击。
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村艺妓，理应是不会弹出一手好三弦琴的。她虽只是在宴席上弹弹，可弹得简直跟在舞台上一样！千寻时而故意只念念歌词，时而说这儿太慢那儿又麻烦，跳了过去。可是她渐渐得像着了迷了，声音又高亢起来。这弹拨的弦音要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？叶子，驹子，岛村，三弦琴......川端的《雪国》，如同流星般划过。
对了，这里是新泻县，这里是雪国啊。
《劝进帐》曲终之后，又弹了《新曲浦岛》，千寻把拨子夹在琴弦上，姿势也就随便了。
她突然变得千娇百媚，十分迷人。
玲珑而悬直的鼻梁，显得有点单薄，红润的嘴唇微微闭上时，好像闪烁着红光。微弯的眉毛下，那双眼梢既不翘起，也不垂下，简直像有意描直了似的眼睛。如今滴溜溜的，带着几分稚气。她没有施白粉，肤色却惨白，而今又渗入了山野的色彩，娇嫩得好像新剥开的百合花或是洋葱头的球根，连脖颈也泛起了淡红，显得格外洁净无暇。
窗隙中响起风雪尖锐的呼啸声。千寻神经质地站起身子，将纸窗打开。一股冷空气卷了进来。她迎着风，凝望白雪皑皑的远山。
“雪女......如果我是雪女，灵魂就可以永远与冰雪同在了......”
千贺惊叫一声，拖着裙摆急急地走过去，合上窗，拉上纸门。
“不是告诉你不能吹风的吗？！”
千寻嘻嘻一笑，全不理会姐姐的责备，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照片，递给我。
“这是......”
“雪女的剧照。我在东京饰演雪女的剧照。”她的瞳仁里流动着莫名的天真与幻想，脸上微微发红，在肤色的映衬下，可爱极了。
剧照拍摄得是最后一幕。坠崖自尽前的雪女一身纯白的和服，木立在温泉冰湖畔的绝壁之上。风雪掀动她裙裳的下摆，满头青丝飞舞而起。她仰望着夜空，眸子里映满了银河。
“很好看。”
于是千寻天真地笑了，笑容纯美得像个孩子。她就地挪了挪跪坐着的右腿，拿起三弦琴放在腿肚上，把腰扭向左边，向右斜着身子，弹奏起柔和的《都鸟》来。

回东京的前夜，千贺陪同我与由美去越马山看银河。她提着长长的裙摆，怀抱三弦琴，木屐踏在薄薄的积雪上吱吱作响。
“千寻没来？”
“他病势有些恶化，正在家里休养呢。”
“病？”
“啊啊，是绝症......”
我惊异地看了千贺一眼。她侧过头，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闪动，不容我问下去，我忽然想起那天千贺关窗时爱怜的神情。
“银河，多美啊。”
由美喃喃自语。她仰望着太空，跑了起来。
啊，银河！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，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。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，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芒的大地。真是美得令人惊叹不已。缀满银河的星辰，耀光点点，清晰可见，连一朵朵光亮的云彩，看起来也像粒粒银沙，明澈极了。
风雪逐渐狂烈起来。千贺不得不放下裙裾，撑起红油纸伞。长长的裙摆在积雪上留下一道雪痕，如同夜空中的银河，顺着山道舞动蜿蜒。而山道的尽头，便是冰湖。
人群突然间愈来愈多，前呼后拥地在山道上奔跑，冰湖畔人涌如潮。目光交汇处，是断崖上一个朦胧的雪白的身影。
千寻！
她一身雪女的纯白色和服，柔若无骨的腰肢在寒风中微微摇晃。一双黛色的眸子依然清澈得如一泓秋水，却可以感受到她生命的烛火正在渐渐熄灭，潮水般退离娇小的身躯。
千贺一个趔趄，扑地坐在地下，手中的纸伞随即被风卷了出去，化作一道红光消逝在弥漫的雪尘中。
“千......”
人群忽然“啊”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，千寻直挺挺地掉落下来。
“啊--”
千贺尖叫一声，用手掩住了双眼。我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凝望着。
风雪，白衣，坠崖的少女，湖面绽开的白菊......美在生命的丧失中堕落，而因此获得自由的精神却随之升华！
千寻，千寻！你终于可以像雪女一样，将灵魂融入这片苍茫的冰雪中了......
千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，抛下三弦琴疯狂地扑向冰湖。由美以她空手道六段的身手紧紧抱住她的腰。她倚在由美怀中，耷拉着呆滞的脸，任泪水肆虐地在双颊上乱七八糟地漫延开来，仿佛流淌的是她的牺牲与罪孽。
我拾起断裂三弦琴。千寻的三弦琴。
千寻，雪国的女儿，雪国的恋人，雪国的精魂，你就是雪女呵！
我抬起头，仰望无垠的银河，第一次感受到《雪国》尾句那深深的震撼：银河好像哗啦一声，向心坎倾泻下来。

后记：半个月后，我从东京踏上中国的归途。我拒绝了由美，秋光与千贺的送行。唯一不同的，是背包内多了一张雪女的剧照。在飞机上，我打下了以千贺千寻为蓝本的小说《月阁舞姬》的草稿。隔窗望去，夕阳的余辉摩挲着雪絮般的云霞，如同银河下的雪国那一片悲凉的苍茫。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汹涌，超越了我的胸膛。我凝望着那轮如血的红日，不禁潸然泪下。

----记于2002年“东京--新泻”列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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